1947年5月31日 本校教授自罢教以来,每天召开大会,设法营救无辜被捕同学,而学生的工作也渐渐与教授配合,与被捕同学的家长也得到联络。 据可靠消息,被捕同学在六月二日以前不可能释放,六月二日以后还要作调查考虑。不过,教授们的态度是:学生不回来,不复教! …… 校内的空气还没有平静的模样,许多人都进城去避难,留下的都是实在没有地方去的人。瀚也没有回来,德算是来睡觉了,衣服都脱了睡下了,可是在我们房间说闲话的一位同学说某君不在宿舍里睡,德听了一惊,跳起来,连忙穿衣服说:“你同我开玩笑了,怎么不早点和我说呢?”于是衣服套起来,扣子也不扣就跑了,这时已十时半了。可怜的人呀,他是那末的紧张,神经都错乱了,这是谁赐予我们的? 1947年6月日 明天是6月2日,这是政府最怕的一个日子,原来这一天是决定全国总行动的一天,发动总罢课,总罢工,总罢市,并且游行。为的是反对内战,可是政府预防在先,不惜用最毒辣的手段来镇压学生…… 我们同学都在做纸花,说是拿去义卖的…… 今晚房间又是我一个人,德与瀚都避难到上海去了,只有我是没有地方去的,所以留着。 他们说明天这里要戒严呢…… 6月2日 我们的教授代表要求市长允许给他们探狱一次,尤其指张希文抱病入狱。市长连忙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已去看过了,张女士很好,张女士没有关系!”一千一百个没有关系。然而教授代表却说:“市长,错了,张希文是男的,”这一下把市长的脸涨红了,但市长连忙掩饰说:“啊,那我弄错了,没有关系,我再去调查。” 谁相信市长的调查呢?…… 洪深对市长说希望提早释放,极迟要在大考以前放出来,但市长却说大考考不得,想一个补考的办法…… 教授现亦分两派,意见都分歧了。坏的教授势力也相当大,他们的主张是马上复教……洪深教授弄得焦头烂额,我带崇牧(聂崇彬的哥哥得知彬被捕已赶来了)去见他时,他上有一张条子说:“疲劳不堪,恕不见客”。不过他还是接见崇牧的。 我们去的时候,家庭教师正在教洪深的女儿洪铜读书。 时常有人谣传,军警要来总搜查,最主要的是书,日记本当然也逃不脱。这几天我的日记本东藏西藏,可怜生在中国,连日记也没得自由! 1947年6月4日 ……教授会议的结果很是圆满,决议继续罢教,直至全部释放。派五代表到南京去请愿,并去控告吴市长。 1947年6月6日 食堂门口墙壁上出现一大告白,是抗议罢教,罢课……它要复课,认为被捕是一件事,复课是一件事,是没有关系的,最后署名是“一群学生”。 这张纸的旁边立刻又出现反驳的告白,说他怀的好良心!同学被捕,校内恐怖空气还没有消除,竟有心思上课吗?还说是两件事情。他们根本尚尽了良心!最后署名是“一群激于义愤的学生。” 6月7日 下午二时文幼章先生演讲《我为什么相信民主主义?》……这次文幼章先生的演讲非常精彩,而且是他临返加拿大前最后一次演讲。 他没有象公式一样的说民主主义怎么样,而是以现行的资本主义的没落来旁树民主主义。他痛恶美国,主席报告他是美国人时,他立刻提出纠正他是加拿大人。 他说我绝对的劝你们不要把美国当作朋友,没有美国,你们的联合政府早成立了。联合政府里面有国民党,无党无派,民主同盟,还有共产党。美国是要负中国内战的责任的!(掌声雷动) ……(讲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 美国的经济恐慌不是罗斯福救了它,而是第二次大战救了它。一战争了,大家都有事了,各国都仰信于它。现在美国又要有严重的经济恐慌了,于是他们又想来一个第三次大战。(掌声雷动) 他说:我们中国为什么要走美国的路呢?中国自己有很好的民主主义,但有一次我开玩笑问孔(祥熙)先生说:“什么叫做民主主义?”但他含含糊糊的说了些空话,不要说认识,就是一个观念也没有!我继续问了十多个国府委员,没有一个能回答我。我要问:他们所高唱的三民主义到哪里去了?(掌声雷动) 他说:我在国府做了两年顾问,我扪心无愧,我绝对对得住良心。那时正值抗战,我到处鼓吹,天天向外国广播,要他们同情中国的抗战。我并且把民众组织起来,使他们自动的参加义勇军,不必抽(壮丁)。这当然是很民主的了,可是我收到许多警告,他们说能组织群众的就是共产党,说我是苏联的特务。后来他们找不到证据,就说我没有做特务的资格,只是一名特务的走狗而已。(掌声雷动) 他说到这里,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标语给我们看,上面写着:“文幼章是第三国际的走狗!”他说这张东西就贴在我的门口,(掌声雷动,同学大笑)文先生把这张标语保存得很好,防恐它破碎,用白纸裱了起来,大概要带到自己的国度里去展览——原注)。 当局的工作怎么样他们抽了二百万壮丁,壮丁吃的肉被长官带到黑市里去卖了,壮丁变瘦丁,病丁,死丁!(掌声雷动)我亲眼看见二百万壮丁活活的被魔死! 他说:我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当时我没有政治认识,我是被爱国主义号召去的,我想我应当爱国,这次使我得了宝贵的经验……英国要欧洲维持一个均势,于是就拼命把德国培植起来,希特勒是英国扶起来的!(掌声雷动) 现在美国在日本的作法和从前英国对德国一样,他要在日本培植一个反苏的阵线。但谁能担保,日本的势力培植起来了,他说苏联难打,还是先到打惯了的地方去打好。美国能够给中国负责吗?或许他要帮着来打了。(掌声雷动) …… 文先生的话说得非常精彩,这里记的真百不及一。最后他说:你们要继续下去,你们的道路是对的,我要回去了,在中国我已看得厌了,够了。我们加拿大也到处是美国的势力,我回去我也要在那里运动起来,你们在这里也起劲的干起来,我们要建立一个民主的新世界! …… 晚上又来了谣言,说又要抓人……唉,这种生活真是活受罪! 1947年6月11日 学生自治会还没有宣布复课,但今天我们无形中复课了…… 有一位教授说有的保守派的教授罢教是由于一时愤慨,即罢教了又担心他的家庭生活安定。只怕家庭受了影响。所以他们后来都希望复教。至于我,我是不考虑这些的,在一度紧张的时候,我曾把家眷托付给朋友照顾,自己则听天由命。 6月12日 这次的学生运动,现在是尾声了。不过上海的国立大学除复旦、暨大休止罢课外,交大与同济则没有考虑复课,上海医学院则决定无限期罢课。 但据去交大看过的同学说,他们为了学校人数的不分散,上午仍上课,下午则分头工作。秩序井然,真不愧为这次学运的领导。 1947年6月13日 下午三时储生平先生演讲《最近大局的观察》,一0一教室里听的人“满坑满谷”,我好容易才挤站在一张凳子上。…… 他说这次学生运动由吃光而转变至反内战,有人说有异常煽动,学生被利用,这真说得荒唐。我们都自称是三民主义的信徒,那末我们难道都被孙中山先生利用了吗?反内战我赞成,我参加,难道也是被利用了吗?……他说这代学生的组织的周密真是想象不到的。……学生博得了社会上的普遍同情。……揭破了统治者的纸老虎,这次学潮一起,当局那种张皇失措的现象真令人可笑,表现出极度的无能。…… 这次演讲非常成功,在同学的心中又播下了民主的种子。 6月19日 牧(和其他被捕学生家长代表)南京请愿回来了,请愿的结果是“查明核办”,如此骗骗孩童的四个字。我们不禁为请愿的家长悲哀,他们不惜抛弃紧张的工作,扑扑于道途,然而所得就是这一点。我们要问,政府对被捕同学作何存心? 9月28日 恭贺他没有改变(指聂崇彬,他已出狱了。前一段时间学校放暑假,我就回家了),还是和以前一个样子,只是头发剪短了点,纷乱的不甚好看。他现在徘徊在歧途中,复旦是不能来了(被开除了),办杂志呢,办学校,开书店,还是进剧校,他现在毫无主张…… 9月30日 (下午调整宿舍)我由德庄南舍147号民主的圣地搬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淞庄106号。房里灯泡也没有,还是我买了蜡烛光亮了本室。 10月1日 据同学说,凡有人唱《你这个坏东西》、《团结就是力量》、《古怪歌》等学潮中唱过的歌,立即记大过,两次,留校察看。 如今歌也规定起来,有人谓叫我们唱些什么歌呢?又有人答:“《双双对对》、《复旦,复旦又复旦》”。我则说:“唱《三民主义》!”大家一致地说:“这是标准的了。” 房间里一盏电灯实在不够,我说自己装一盏。同学则说:“你装吧,两只大过,两只小过!” 一举一动,就是由大过小过,以过吓人,岂不哀哉! 这就是与上学期不同的地方。 1947年10月18日 (早饭)我有好些天没有见到桌上的菜了,为了节省起见,以五百元打算买一根油条,跑到烧饼店里,五百元掷给店里,油条拿一根就走了。哪里知道后面叫起来,说少了五百元,我只好把油条还给店里,把自己的五百元拿回来。哎呀,油条要一千元,越来越凶了。(物价飞涨) 10月20日 瀚在早上来看我,我请他吃早点,他说我房里都是坏蛋,有两个他甚至找出证据来,说上学期的学潮中,他们都在对方工作。我被他这么一提,顿时觉得孤立起来…… 10月23日 一年级“三民主义”课,有一教授系陆军少将,穿起笔挺的制服,领上闪着一颗金星,雄赳赳,气昂昂的在讲台上大讲:“主义是一种思想,一种信仰和一种力量。”…… 本学潮颇具改革性,各科教材都由教委会议中选定,以逼得同学喘不过气,无力于课外活动为原则。 11月1日 ……章校长并且一再强调,我们不要管闲事,把许许多多的现实问题都产生于校门之外。 11月6日 ……使我不痛快的就是想得到的事而得不到:早上起来想得到一份报,能够在报纸上得到一点使人振奋的消息。可是报纸来了,满纸是可恼的新闻。肚子饿了,想吃一餐较好的饭,可是跑到食堂,饭既是霉气,菜又象野菜一样无味。……我记起爱罗先珂临死是只是叹寂寞呀,寂寞,结果闷闷老了。我是不是会蹈他的覆辙呢? 11月8日 我们还是近这几天才吃好米,前几天的米真太坏了,那霉的气味远远就闻到。 1947年11月10日 今天国文教师(于在春)出了两个题目,他说一个是面对现实的,一个是逃避现实的。所谓面对现实的题目就是:我对正骚动于各地的学生于子三惨死狱中案——之我见。 按于子三是浙江大学学生自治会主席,被杭州当局被捕而去,当晚惨死狱中。官方报纸说他是畏罪自杀,而浙大则坚认为是被杀。现在北平的清华、北京燕京大学、南京的中央、金陵大学,上海的交通、圣约翰、暨南、同济等大学都相继罢课抗议。复旦的罢课也在酝酿中。…… 复旦的罢课比较困难,有关于案新闻式标语贴出均不能持久五分钟即不见,可见特务工作相当可怕。 …… 得一秘闻:浙大于子三系先被电毙,后再用刀在颈项间截两创口。据验尸医师说,血向两边流,并无喷射形迹,且体内血瘀块甚多。治安当局曾叫浙大校长签字,证明他是自杀,校长见此惨状曾昏过去……气绝身死。 11月11日 同学们都喊出了正义的呼声了,校内贴满抗议和呼吁的标语。期间有训导员带领特务学生撕去的,群众唤打,把他们吓退,新的标语又贴上。 草坪上聚满了人……第一堂我们还上英文课,但我们都没有心听了,喉咙里想唤出什么来。 历时半小时,我立起,阻止教员上课,教员也说尊重大家的意见,提早退课。 第二堂是统计,因为是系主任(芮宝公)的,我们都在教室里等待上课。后来校工通知芮主任请假,因此我们都以为他去开紧急会议去了。……我们又集中到草坪上去,学生自治会议出布告召集科系代表大会。 未几,训导长、教务长、总务长和许训导员、一个校警来了。嘶,嘶,一片撕标语的响声。大家都怒目而视,作虚虚声,其中也有一位暴跳起来说:“谁撕布告!”立刻三长的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他也没有再跳了,接着又有几位把手举起来喊些什么。贴得低的标语全被撕光了,接着芮总务长撕去学生自治会布告,此时同学忍无可忍,先后的叫起来:“为什么撕自治会布告?”“自治会的独立不可侵犯!”同学们大声唤打,一拥而上,推的推,掷泥巴的掷泥巴,楼上的同学大吐吐沫,顿时把芮总务长包围起来,训导长就溜了。这时我的心又感到痛快,又是难为情。难为情的是我们的系主任被褥了,痛快的是他因该有这样的恶报! 这时群众俞聚俞多,声势真不可抵挡。墙上的标语马上又补上,并且有红的大字:复旦正义何在?这情景非常感动了我,不知不觉喊出“精神伟大”这四个字。 压迫的势力被赶跑了,同学大敲其钟,宣布科系代表会议决议罢课一天。 草坪上响起了《团结就是力量》的歌声,而且排成了队伍,在校内示威游行。队伍俞走俞长,口号与歌声响成一片,绕场三周集草地上坐下,后哀悼于君一分钟,呼保障人权口号,唱歌而散。 上午大家团结在一起,情形是如此,可是下午面目全非,墙上没有一张标语,连痕迹也没有留下。上午的事好像做了一个梦,最刺耳的就上课钟依旧在响,并且有几个班在上课,而且是从来没有上过课的学生今天去上课! 傍晚消息传来,校方开除学生九名。 校长室的布告说,“少数同学非法兹事,应断然处置”。 1947年11月12日 (纪念孙中山)放假一天。 这一天中,表面看起来好象很平静……一件大事过后……必有余波。而且开除的同学有九个,记二大过的同学有八个,当然他们是不甘愿的。……昨天的事……祸首应该是他们自己,为什么要开除学生? …… 据同学说昨天曾有两辆警备车来,有一辆且在校门口停了五分钟许,看看无动静即开向新市街去停着,新市街到校来只需两分钟。…… 晚上九时,门外有一个不熟悉的声音在叫,跑出去一看,才知道是统计学会的,他(华荫昌)说:“校方开除九位同学你知道了吧,明天希望你早上到学校去,联络热心的同学,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11月13日 大家都说今天又戏看,警备车在校门口呜呜的叫则为最精彩的一幕,可是事实完全相反。今天非常平静。……章益的高压政策非常成功,为了保存这个可怜的学籍,谁也没有敢动。 “难道就这样下场了?”大家都这样问。 1947年11月15日 这学期的油印刊物是清一色的,全是官方消息,替官方说话,不是“战乱声中……”就是“煽动罢课”。进步刊物的刊印本来就困难了,贴出来就没有生命,就会不翼而飞。有同学说昨天《复旦人》出现了,但我没有看见就被撕了。原因是其中有一条新闻提及于子三的事。复旦不再有自由的空气,复旦人都要窒息了。 12月12日 下午中文系请叶圣陶先生演讲…… 12月19日 据报上载,近一个星期收到冻尸172具,这是一个可怕的数目…… 12月20日 同济学生募到寒衣(校内)五百余件,分发街头贫民,三轮车更义务装运,真感动人。大公报说这是寒冷中的温暖,诚然。 12月21日 下午是李登辉老校长的追悼会……(11月19日得到逝世消息) 12月23日 本校的捐募寒衣运动已积极展开,下午同济的募捐队更来宣传打气,高呼高唱中国万岁,团结就是力量。 不知什么缘故,听到团结就是力量的歌声就感到亲切。 12月24日 统计学会已决定加入寒衣募捐,负责人来和我高谈如何推进…… 12月25日 记日记时,有人来找我,原来就是为劝募捐寒衣的事情,说明天又要发动校外募捐了,商学院各学会都要去,就以商学院的名义。……全校成立统一的机构。
(完) 这是给复旦校庆准备的《日记摘录》,每当看到这篇《日记摘录》,仿佛就能看见父辈们年轻的、充满活力和富有朝气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