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生活(日记摘录)
陈云乏
一九四七年三月一日
近黄昏时候,功课完毕,做一点插柳条的消遣。可走到溪畔头,见子昌(侄子)与兴昌(外甥)来了,我问他们为什么来,他们说有“急信”。于是子昌就掏出四封我的信,其中一封二哥的信封反面写着:“内系急讯,请往豫章小学叫陈实(子昌)送回,不胜感谢。”我连忙拆开,拉出信,跟着有简报掉出来。我以为是我或他的文章见报,万没想到是告诉我哪个学校招生的。
一是英大招生广告,于是丢下简报看信,才知有复旦大学考,再看简报,只见大大的英大广告旁有一条小广告,果然是复旦招生。复旦大学我是要去的,但仔细看却是统计专修科。这统计专科不合我性情,所以我主张不去。
父亲说他不懂,有我自己决定。
晚上婷说:“你还是去考一下吧,将来骂(父亲老骂我)起来又要说有学校不去考了。”
我觉得这话很对,父亲一定会这样骂的,但我觉得不幸落第了会骂得更凶呢。
她说:“考不取要骂,但不去考还是要骂,不是一样。或许会考取了呢。”
但我觉得这学校读了实在也不满意,统计统计会把我的头统昏了呢。婷说:“小吾不是说可以转系的吗?”
因此我决定去试一试。
三月二日
一早起来我就和父亲说:有钱就去考一下。晚饭时父亲又问我决定去了没有,我说决定是决定了,但怕考不取这许多钱抛了可惜。
小爷爷说:“考只管考,不取也弄不来。”
母亲也说:“难道把得住会取吗?那还要考什么!”
父亲未作声,我只怕到我不取时他来骂我没出息。他只是说:“在家里是无论如何不行的。”
决定去了,钱的来源是卖米。
三月三日
今天巧好轮到(三个媳妇轮流)婷烧火。四点钟我就和她起身了,她去烧粥,我去整理行装。以后我又跑到厨房帮婷烧锅,她怕到黑洞洞的稻草房里取稻草,我也给她取了。我真不愿意想,几个小时后又得和婷分别十天了。
父亲给我九万元,三担米,一担豆。和长工一起到城里去卖米。
米非常难卖,等了好多时才卖出去,米五万四一担,豆四万四千三百元。我拿了这些钱就去汽车站了。
到了兰溪竟下起雪来了,非常使我担忧,我想这时候婷一定在替我担忧。
好容易搭上了一部去金华的车,上了车又好几次叫我们下车,说车子坏了,要我们退票换一辆车,但我们不下去,后来车又开了,原来他们是票金分配不匀。
到金华已四时三十五分,还下着雪子,夜宿老乡家。
晚上天色很好,有月亮。我想起兴昌和子昌的说话,兴昌说:“不知你为什么这样喜欢家里,我想你想起家里一定肺里心里都快乐了。”子昌说:“家里当然是喜欢的。”
一九四七年三月四日
四点三十分就起床了,在朦胧的天色下摸索到汽车站,站里已有许多人等着了。
开车还是七点钟,车子还好,同时开出有三辆车,都是公路车,票价要一万八千五百元。
汽车到义乌已经下午一时了,火车并不马上就有,所以等等,把今天到杭州的希望完全断绝了,今天只能到诸暨。
在买火车票的时候,碰到同乡,竟是小学同学,他们一行六人,到南京做差事。于是我们成了同路人。
火车从七时过后才能从诸暨来了,挤满一车人。我们站里的数百人不等他们下车,就拼命往上挤,弄得秩序大乱,同伴变得不同伴,而且还有母子失散。有的抱了小孩的妇女要下车,小孩被挤得大哭。
大概是实在太挤了吧,待我们挤上去,火车马上就开动了。还有许多往上挤的都一个个掉下去。我心里很紧张,怕会有人碾死了。
我们一个同伴失落了,幸亏车开了一公里又停下,他追上了,我们都为他庆幸。
有篷的车都给兵占去了,我们挤上的是没有篷的。天下起雨来了,有雨伞的纷纷打开,起初还好,等伞上积水流动了,于是我伞上的水流到你身上,你伞上的水流到我身上。大家身上都有水,大家都在作怨。有的布伞还把纸伞捣破了。
雨越下越大,开车前我们身上就湿了,在中途我们几次要下车去,苦车站里村子太远。后来我把大衣脱了披在头上,再躲在一个人的席子下,随他去了,会不会冻死也管不了了。我曾想:我可能死在外面。
车在夜二时到达诸暨,大衣湿得都提不动了。
车到雨也止了,我们就宿在车站附近一小饭铺里。
三月五日
在饭铺里我不忙睡觉,挨在厨房里烤衣服,我只瞌睡一下就惊起,穿了湿大衣去买火车票。而他们则不想走了。诸暨到杭州的车七时开,到杭州后本可赶上十二时去上海的车,但我不去了,因为一身太狼狈了。
在内弟处修整一天。
一九四七年三月六日
早上赶到城站,去上海的车已挤满了,好容易榨了进去求一个立锥之地。
到上海十二时二十分。
晚上就住在江湾路二弄的上海法学院,下午去复旦大学报了名。
三月七日
二哥和我谈起旁听一事,如考不取,可留在上海任意去各校去听课,我也认为很好,只是没有地方睡觉。
三月八日
明天要考试了,二哥建议我住到他在复旦的老同学聂崇彬那里去,我不想再麻烦人家,决意不去,只是午后去复旦看看座位。
风很大,上法离复旦至少有五里。但为了“步行预演”,不坐车而步行,不管风儿把我的大衣刮得卷起来。
被风一吹,我的眼病更糟了,很痛苦。
跑到复旦,考场不但没有预备起来,而且连布告也没有一张。我只好问校工,他告诉我明天放在妇女会妇女表演的地点考试。
三月九日
五点过后吃了早饭我就去了,走了三十五分钟,八点才考试。
第一场是数学,第一记我就惨遭失败。第二场是国文,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个作文题目,单行作“春到人间”,双行作“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是双行,只能作后者。其实我喜欢“春到人间”。
吃过中饭,离考英语还有一个长时间,我买了一本英汉文对照的《二十六男和一女》读起来,后来我又买了一本也是英汉文对照的《旅伴》,都是高尔基的短篇。
英语也考得不好,那篇英语中的短文,完全是推崇数学的重要,只因我数学考得坏,俞译俞丧气。
三月十日
今天上午就考完了。今天却考得很好,然而已无济于事了。下午方同乡有课,二哥还是把他拉去和我们去游大世界,因为我们大家那地方都未去过。想去看到底是什么东西。门票要二千元也在所不惜。
一进去就是“哈哈镜”,然而我看了他们被照映出的怪样子,我不敢跑近去一照,太难看,使我想起就要恶心。
大世界是什么东西?一句话,就是罪恶的场所。里面除了出卖色相以外,还有什么呢?唉,这就是人们有口皆碑的大世界吗?太惨了。
明天我一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