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性瞬间”在于“梦境意义的瞬间”
尽管布勒松的“决定性瞬间”有了五十多年如雷贯耳的名声。但至今依然有很多摄影爱好者对这个“决定性瞬间”既不知其然,也不知所以然。
因为,不时有手拿着高级相机的摄影人,信誓旦旦又极其自信地讲,这么先进的器材,可以让“决定性瞬间”过时了。言下之意,他们把纯粹的拍摄技术作为了“决定性瞬间”的全部内容或意义。确实当今万分之一秒的快门动作时间的实现,及各类先进技术在器材上的应用。无论飞速的汽车、掠过头顶的飞鸟、飘扬的树叶、溅落的水滴等高清晰静态的照片,如今对寻常爱好者来说也是唾手可得。在这里“拍摄的瞬间”或者叫“瞬间的抓拍”是纯粹字词的本身意义。这与布勒松“决定性瞬间”有着本质的区别。这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瞬间”。
错误的理解“决定性瞬间”为一种纯粹的拍摄技术、技巧,不仅贬低了摄影家,也贬低了摄影艺术。而曲解“决定性瞬间”理论的现象非常具有普遍性。
即便在布勒松创立“决定性瞬间”理论的那个年代,其相机曝光时间也能达到百分之一秒之短吧?相对而言,几分之一秒也是瞬间的概念?为什么自摄影术诞生后的百多年里,只有布勒松的摄影行为冠以“决定性瞬间”呢?
“决定性瞬间”并非是“瞬间”的字面意义,更不是单纯的技术、技巧。恰恰相反,面对器材不断完善的技术性能,布勒松不无担忧的讲出:可能太快了点。确实,当今人们对器材与技术的热衷,混淆了技术与艺术的区别。技术上的完备性,使摄影者在思想上的创新与追求变得淡化,甚至迟钝;摄影行为渐渐演变为一种浅薄的视觉产品的生产过程,让摄影艺术变得本末倒置。
“决定性瞬间”理论是对摄影这种由物理、化学方法演变出的社会图景一种艺术思想上的深度理解——通过物理到化学(数码只有物理)的现象达到辨识某种本质的东西。而这种辨识方法对应的是一种文艺思潮,代表了一个在摄影历史上具有开创性的流派;丰富了摄影在思想上(非技术上的)的表现方法——超现实主义。
理解“决定性瞬间”离不开超现实主义,而超现实主义深受精神分析学说影响。很多人也明白“决定性瞬间”代表了摄影在超现实主义文艺思想上的探求。甚至也知道超现实主义与精神分析学说的关系。而对精神分析学说的具体内容更多的人表现为不甚了解,所以在观看以“决定性瞬间”为依托的摄影作品时,对其画面内容的意义指向往往南辕北辙、马鹿不分。
弗洛伊德对人潜意识的发现及研究,确立了精神分析理论。精神分析学说对人内心世界的探讨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此学说为我们能探寻遁迹于内心深处的世界开通了一条道路。精神分析学说认为,人的梦境都是潜意识中“本我”的作用。我们都有做梦的经历,精神分析学说解释:人的“本我”在梦里需要用伪装才能实现“愿望的达成”。如果做一个比喻,把潜意识其中的一个欲望比作A,我们要对人物B做一件C事。因为,人的意识中与“本我”并列存在着伦理下或社会下的“自我”与“超我”的制约;潜意识不能在梦里很直接的将“本我”的ABC陈述为梦境的内容;那么,“狡猾”的“本我”就将ABC伪装成XYZ,让你的梦境经历与“本我”的欲望看似大相径庭,使我们对梦的内容几乎不知所云。其中XYZ都是你身上曾经发生几乎被忘却的经历,而XYZ对ABC不管在形式上、还是性质上,都存在着某种秘而不宣的替代条件(关系)。所以,梦里我们的经历往往充满了巧合、不可思议、缺乏记忆经验等非理性的情景。
拍摄者对梦境与现实的理解、想象、预设等一系列判断,再通过对现实情景的撷取、定格,将其转化为梦境的场景。就是“被摄事物的形式和内容在这一时刻恰到好处地构成一幅和谐、达意的画面。”理解“决定性瞬间”的定义需要知识与经验,其次需要想象力、。
所谓布勒松对摄影画面讲究严谨、完美、封闭等构图原则,这个原则并非什么黄金分割线、比例、对称、色调搭配等等常规美术意义上对构图元素的要求。“决定性瞬间”并不十分在乎画面形式上传统的美术法则,它在乎的是收入画面内的一切元素在形式上是不是契合了人梦境中的内容场景——是不是达到隐喻人的内心世界。因为人的梦是“本我”欲望的作用,不是美学的作用。这就不难理解“决定性瞬间”的严谨、完美、封闭等构图规律。所谓严谨是因为对营造超现实主义风格不可偏离的要求,否则那就是其他主义的画面;同样,其中的完美是形式与内容关系的恰如其分;封闭旨在画面传递给观看者能引发对其戏曲化或故事性想象力的因果信息。总之,布勒松的“决定性瞬间”意在用现实元素搭建一个完全可以论证的内心世界——一个完全可以将隐秘的欲望置换的实实在在的因果画面。
不同于绘画中超现实主义题材的方法与技巧,或者摄影里利用移花接木的方法,后期制作出来的所谓超现实主义。正是画鬼容易、画人难。相对来讲,达利可以轻而易举画下一只挂在树枝上变了形的钟表,再为臆想(意象)的梦境添加适当的内容。当然,现在利用数码后期让人长出翅膀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而摄影家必须找寻、推断、预见与梦境吻合的现实场景。正如布勒松所言“我相信,通过生活,我们在发现自己的同时,又发现了周围世界——这个世界即塑造我们,也受我们影响,这两个世界(外在于内在)之间,必须建立起平衡关系。这个不断相互起着作用的过程,结果便产生了合二为一的世界。我们必须传达的,正是这种境界。”对布勒松的作品而言,这些自我说明的文字恰如其分。
认真观察会发现:现实中很多巧合的场景,与现实的事件缺乏同一性的关系,而现实中非逻辑性或缺乏记忆经验的瞬间形式,往往对我们稀奇古怪的梦境却有着平衡的呼应关系。
以布勒松那幅最著名的《拉扎尔车站后景》为例,直到今天,很多人依然认为,这是在相机手动年代,布勒松以摄影方式对人的动态最完美的记录。因为画面定格了一个人腾空跳跃积水的瞬间,故“决定性瞬间”理论属于纯粹摄影技术性范畴的认识,得以谬种流传。
前面讲过,“决定性瞬间”意在通过现实搭建一个经得起论证的内心世界。我们不妨先对自己所有能记起的梦进行回忆,展开所有梦境的形式,归纳其特点,再比照《拉扎尔车站后景》的画面。看看它们之间有没有相似性。画面细节是陈述意义的语言。观看“决定性瞬间”那些画面,需要仔细“倾听”每一个细节。从《拉扎尔车站后景》我们能感到画面上所有细节都在营造一个不真实的氛围。而与前景那个跳跃积水的人形成对应的、也是被大多数人所忽略的、那个远景广告上也在跳跃的人——巧合的现实与缺乏记忆经验的事实,正是所谓“决定性瞬间”的超现实意义所在。这样的画面内容对现实阐述意义是乏味、徒劳的。而内心的倾向却体会出非理性的逻辑——我们不是常常因“本我”的欲望在梦中经历类似不可思议的场景吗?
布勒松并不只单纯为拍摄出类似梦境的画面,去抓取一个个“决定性瞬间”。就像超现实主义所代表的是人性的必然、社会的必然、发展的必然、文化的必然一样,“决定性瞬间”将一种人性内在的东西不仅图示化、社会化,也把摄影带入了一种境界;也使摄影的艺术地位更加不容怀疑。
尽管有批评家指出,布勒松的摄影画面,对现实场景下的社会问题的忽略;更有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里讲道:“对于现实的超现实主义驾驭或戏曲化表现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需要指出,戏曲化的场景并不是超现实主义判定的唯一标准,摄影的超现实主义具有形式与内容的两重性。就布勒松所有具备超现实主义的作品看,指出其缺乏现实意义,我看并不尽然。首先,如果摄影的超现实主义是多余的,那其他文化、文艺类别的超现实主义的存在的必然性,不就是一个悖论吗?再者,器材再先进也无法弥补与人眼的差距,影像的非绝对真实性是摄影与生俱来的基因。
就像布勒松自己认为的那样,摄影要使外在的现实与内在的现实找到契合点。其实很多“决定性瞬间”的代表作品,现实意义也是显而易见的。1960年在纽约拍的《银行职员与他的秘书》,1962年拍的《柏林墙》等作品在一种超现实的意趣中也兼有现实的指向,即便在当下对社会现实也不乏批评意义。
观看布勒松的摄影作品,总是一种疑问与距离并存的感觉,就像早晨醒来对夜晚的梦境,我们既憧憬又失落一般。那是一种既摸不到又不能与我们渐行渐远的体验。布勒松凭着知识的积累甚至博学,再有就是对心理体验与社会经历的归纳总结,把预见性、想象力、准确性、创造力历练为自己的一种摄影的生理反应,所以他总不能错过大千世界为其提供的精彩的“决定性瞬间”。
摄影的功夫往往决定于摄影之外的知识与阅历的积累。当今,在无时无刻不在摄影、甚至无人不在举着相机拍摄这样一个现状下,却难觅摄影精品,优秀摄影家也是凤毛麟角。
真正认识“决定性瞬间”理论,理解摄影的超现实主义风格,用这种方法培养自己的摄影能力。无论你喜欢什么样的摄影风格、什么思想;它能加强你对摄影关系的认知:你对题材的敏感、画面的优化、作品的影响等等方面会有一个飞跃的结果。
2010-6-29
作者:郭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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